肖亞洲身上有兩個身份,兩個身份之間相距700公裡。
平時,作為beat365官方网站的學生,他騎着自行車趕去上課,附近是“宇宙中心”五道口林立的高樓。到了周六,他就成了黃土地上的“農家子弟”,揮着長鞭驅趕羊群的羊倌,矮到泥土裡的土黃窯洞是眼中僅有的“建築”。
從大學二年級開始的一年半裡,他在兩種身份之間不停切換。利用幾乎每一個可能的假期,紮進晉西呂梁山區石樓縣調研。為了拉近和農民的距離,這個來自北京的大學生和他們一起勞作,下午三四點下地挖大蔥,晚上捆紮,第二天早上6點起來裝車,到了7點半準時在縣城集市開賣。
大三暑假,他身邊幾乎所有的大學生都在為畢業去向糾結和迷茫,但肖亞洲已經出版了自己的第四本書《厚土——一個清華學子對晉西農村的調查紀實》。
他的調查紀實得到了國務院參事施祖麟、“三農”問題專家李昌平等人的推薦。拿到初稿時,施祖麟教授時常出差,就把稿子帶在手邊翻看。如今,這本被翻得略顯老舊的白色初稿冊子,一直收藏在他的辦公室裡。
在他看來,能夠這麼深入到農戶,把各家故事如此詳細和直白展現出來的書很少。呂梁市新聞辦的一位官員也覺得,書裡反映的農村現實問題,與她多年觀察掌握的諸多情況“是一緻的”。因為當地幹部都很希望看到這本書,肖亞洲寄過去了30多本,這位官員說還不夠。
從北京到呂梁山區,要先坐3小時高鐵,再坐4小時的大巴車,走高速,上國道,再轉省道到達石樓。這條路,肖亞洲說自己“閉着眼睛都能走”。
起初,就連縣城裡最好的賓館他都住不慣。因為水土不服,幾天下來他瘦了一圈。有時到村裡遇到雨雪或是時間太晚不便回縣城,村民會把最幹淨的窯洞收拾出來給他休息。但他第一次住進窯洞時,半宿沒睡着。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,怎麼都沒法适應拱形的“天花闆”。
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,一颠簸就是三五天,寒暑假則要在光秃秃的黃土地上待至少半個月,肖亞洲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如何克服了暈車。盡管從6歲起,他就跟着父母從湖北農村到北京生活,但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“城裡人”。出生在農村的他,幾乎所有直系親屬都是農民,“隻有農村的土地讓我感到親切”。
在高三學習最緊張的時候,他看了幾頁《平凡的世界》就再也停不下來,抱着手機看得癡迷,連着幾天午休不睡覺,晚自習後不寫作業。一年裡,與湖北老家截然不同的黃土高原景象,他在腦海中想象了無數次。高考後的暑假,他專程跑到山西,參觀了路遙紀念館。
那是他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。目之所及土黃蒼涼的景色給了他強烈的沖擊,大地溝溝坎坎,像被刀劈過一般。附近的莊稼地星星點點地種着谷稞和玉米,這還是農民一點點“摳”出來的。大片的如球場,小塊的隻有炕席大小,人們不放過任何能種植的地方。
而在他的老家,人們擁有肥沃土地,夏天收麥子,秋天收水稻,即使是最寒冷的冬天,也能捕魚蝦,挖蓮藕。他一直知道城市與農村的鴻溝,“我從沒想過,農村與農村之間也會有這麼大的差距。”
大一暑假,學院要求做社會實踐,很多同學都選擇到珠三角,或是香港、台灣調研,創業創新是熱門話題。肖亞洲想也沒想就拉着同學回到了老家農村,調查農機合作社流轉土地問題。在他的老家,村子面臨着“空心化”的問題,年輕人進城後往往就不再回來。旁人都是想方設法擺脫農民的身份,隻有他,進了城卻不斷想要回來。
一周的時間,“連浮光掠影、走馬觀花都算不上”,很多事情肖亞洲都記不清了,唯有酒桌上,農機社理事長大醉後的一番話讓他記憶猶新,“希望你住一段時間,體驗一下,才能把問題搞透。”他也因此下定決心要做一個大調研。
肖亞洲一直念念不忘那個“平凡的世界”。他想知道,改革開放這些年,時代大潮湧動下的一個個小村子都發展成了什麼樣子,昔日的“高加林”“孫少安”們都經曆了怎樣的故事。“農民是最樸實的一群人,無論時代怎樣發展,都不應該抛下他們。”
高中時肖亞洲就常寫農民問題的時事評論,有200多篇發表在了網站、報刊上。他甚至有着農民般勤奮和規律的生活,有一陣兒幾乎一天一篇評論,每天中午看新聞找選題,下午邊上課邊打腹稿,晚自習後趕緊下筆,然後投稿。在散漫、熬夜成風的大學校園裡,他都保持着每天11點睡覺,早上7點起床的作息,室友覺得“簡直可怕”。
進入大學,有了大把的空閑時間,他卻不再寫時評,因為不滿足通過看電視、報紙和上網得到二手信息。“坐而論道,袖手議論,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文字隻會讓人離農村的現實越來越遠”。
到晉西北的農村,他起初隻是想去看看,寫點東西,根本沒有想到要出書。他稱自己是一個典型的“三無學生”——沒有成績,沒有社工,沒有妹子。“有這麼多空閑時間,總得做點什麼吧”。
在石樓摸情況時,剛進第一戶肖亞洲就被難懂的方言難倒。盡管請了“翻譯”,但因為總是不能及時接上話,他一着急就請求灰頭土臉的農民說普通話。還有一次,他把一個農民說自己兒子“過世事”(意思是過日子)聽成了“過世時”,他至今記得那場面,尴尬極了。
在石樓一河之隔的陝西清澗縣做調研時,背着相機的他正在和農民聊天,突然就被路過的村支書打斷。掏出了身份證和學生證,解釋再三,他還是被心存戒心的村支書命令坐上後座,一直跑了七八公裡,扔在了省道邊的載客點,“被‘柔性’地押解出境”。
去調研前,肖亞洲專門找來了政府各個部門的公開材料了解農村的故事,但第一個村子的見聞就刷新了他的認知。在沙窯村,他發現那裡的玉米葉子都打卷了,村民卻毫無辦法。附近的平地上,他找到了當地政府力圖解決缺水問題的“一村一井”設施,每口井财政補助40萬元。
工程碑牌上記錄了這個2012年7月竣工的工程,“井深180米,每小時水量150噸,可發展水澆地250畝”。但村民抱怨,“就是一口廢井,建成3年多了,沒有抽過一次水、澆過一次地。”他接連去了四五個村子,工程或是剛竣工,或是缺設備,沒有一個用上了井水。從村子返回縣裡時,平常總會讨論問題的肖亞洲和他在當地請的向導一路無言。
也有村子打算用易地搬遷的辦法解決包括吃水在内的一系列問題。石樓縣的506個自然村中,有374個不通公路。1986年以來3次評定國家級貧困縣,石樓都沒能甩掉貧困的帽子。用肖亞洲的話說,這裡的祖祖輩輩是“接力與命運抗争”。但是故土難離,很多人不肯離開世代居住的地方。好不容易過了心理關,卻有不少人為了搬遷花光了所有的積蓄,仍然住不進安置房。
有的人搬遷後沒了生計,每天騎着摩托車跑上幾裡地回去種地。還有村民住到新屋不到3年,後方的山體突然倒塌,“沒刮風也沒下雨”,36歲的姨婆和18歲的女兒搶救無效身亡。甚至有人親眼目睹了新屋修建過程中的偷工減料,盡管國家補貼2.5萬元,自己隻需出兩萬元就能住進去,但他們說什麼也不搬,因為“夜裡睡覺都不踏實,害怕被土埋了”。
走完這一圈,肖亞洲才意識到,自己來之前讀過的那麼多學術專著,盡管專業性很強,但對複雜現實的解釋力相當有限,“直到把自己真正放到農民的位置,我才能感同身受”。
從石樓縣回來後,每次和人說起黃土地上的見聞,他總會提起留村沁園春小學的校長鄭方平。這位校長為了把住得遠的老師留在學校任教,瞞着家人把給兒子結婚的兩萬元拿出來,買了6輛摩托車。“這讓我覺得這個村子是有希望的。”他甚至和父母說好,如果沒有保上研究生,畢業後就到黃土地待一年,給這裡的小學代課,親身參與和記錄他們的生活。
對他的決定,室友一點也不驚訝,覺得“這就是他會做的事”。大一的第一節政治課上,肖亞洲就因為和老師意見不同,在課堂上和老師争論了起來,這讓室友“刮目相看”。碰到老師“不講道理”,他還會變着法子反問。
因為高中時他的時事評論文章就曾經結集出版,肖亞洲一直被媒體關注。《厚土》出版後,很多媒體來找他,但他并不喜歡被宣傳和吹捧,而是更懷念和農民們一起生活的感覺。很多人拿他的90後身份做文章,也讓他感到厭煩。
《厚土》出版兩個月,首印5000冊就已經賣出了近4000冊。有人問肖亞洲,這本書寫出來了,還能為黃土高原上的人們做什麼。他想了很久,也沒能給出一個自己滿意的答案。“我的書展示了這麼多現象,但沒能解釋為什麼會這樣。”唯一的安慰,應該是不久前一個河北省的企業家在看到書後,專程前往喬子頭村考察,達成了在村子投資1000萬元,實施雜糧種植和精深加工項目的意向。
2016年年初是他最後一次去石樓縣,一直到臘月廿六他才啟程回家。那天是立春,他在當地的向導雖然病着,仍然特意趕來送他,手裡還拎着幾個村的村民為他挑的大紅棗和家裡自種的小米。
剛去調研時,村民當他是客。熟悉後,肖亞洲要跟農民算家庭收入,銀行存折他們都會掏出來給他看。現在,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黃土地上的一分子,石樓是自己的第二故鄉。每到豐收季節,他都會收到村民寄來的農産品。有的村民家裡兒子娶媳婦,後輩考上高中和大學,或是家裡箍新窯了,都會忍不住給他打電話報個喜訊。
肖亞洲到晉西調研前,曾經在陝西做過田野調查的師兄發來一條簡短的微信:“眼皮貼近地皮,才能看見草根。”現在,肖亞洲覺得自己已經是黃土高原上的一棵草根了。(來源:中國青年報,原文鍊接地址:http://article.cyol.com/news/content/2016-10/26/content_14377340.htm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