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于黃土高原一個村落的田野調查報告,終于畫上了句号。看着眼前厚厚的文稿,beat365官方网站博士研究生沙垚的思緒飛到了900公裡之外——陝西省榆林市橫山縣裡一個被他稱作“小村”的地方。為了實錄黃土高原村莊的新農村建設,他的尋訪之旅從2009年就已開始。4年多光景,累計在那裡調查了100多天,他對“小村”的熟悉程度,已經超過了生活了七年半的清華園。
這不是他的本科或碩士學位論文,和學校布置的暑期實踐也沒有太大關系——這是一個信奉“心有多遠,我就可以走多遠”為座右銘的年輕學子,希望把文字寫在黃土地上的一次虔誠實踐。
他為調查報告起名《敲響曆史:一個村莊的新農村建設記錄》。3月底,沙垚背起行囊,再次踏上了前往黃土高原的路。在他看來,田野調查雖已暫告一個段落,但對黃土高原“小村”的調研,永遠沒有終結。對那裡的新農村建設的記錄,需要時間的積累。每隔一段時間重新身處“小村”,他感受到曆史與時間所沉澱下來的不同以往的嶄新圖景,一次次裹挾着黃土與細沙紛至沓來。
臨行前,沙垚望了望宿舍,牆壁上貼滿了各色明信片,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從世界各地寄來的。這些好友知道沙垚是一個愛行走的人,是一個希冀把文字寫在土地上的人。沙垚告訴我,再過不久他會從黃土高原的“小村”給自己寄上一張明信片,紀念這段被黃土地所感動的青春時光。
窯洞裡住着不肯搬離的老人;新村裡住着年輕人;還有一部分人正待搬遷,矛盾重重:一個村莊,三種生活狀态。
夏家峁新農村建設的标志性工程是新民居建設。2007年起,夏家峁開始實施移民工程,移民前所有村民都住在窯洞裡。村民們願意搬遷嗎?為什麼要搬?村黨支部副書記說,村民一開始是不願意搬的。試想,窯洞住了幾十年,習慣了,祖祖輩輩都在這裡,為啥要花錢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去?為此,村裡需要做思想工作……
新農村開建後,有村民開始誇贊新村。說在老村時,要串門聊天,得走幾百米,如果是下雨天,路更不好走,不如在家睡覺。但生活在新村方便多了,戶與戶之間距離近了;新村建設後,老村的公共空間也轉移了,除了村口外,夏老漢家的院子裡幾乎天天聚着一群老漢,或下棋,或打牌,或曬太陽……
當村民們不再居住在窯洞裡,原來的村落不複存在,村民們如何适應新的生存環境?如果有一種客觀條件能夠為村民的交流提供便利,那麼村民無疑會選擇它。依托便利的交通,原來的村民之間的交流方式在新村得到了更方便的延續,在這種情況下或許真會誕生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。
——摘自《敲響曆史:一個村莊的新農村建設記錄》
2009年,陽春三月。因為一個名為“地球保護項目”的活動,沙垚讀本科時的輔導員梁君健去了趟陝西省榆林市。回來後,當時正在beat365攻讀碩士學位的梁君健,和師弟師妹們分享了此行心得。
“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,但世代居住于窯洞的農民們,搬出窯洞後怎麼辦?”當話題轉入陝北大地的新農村建設,以及由此給這片土地帶來的巨大變化時,先前你一言、我一語的熱烈讨論消失了,空氣中多了一絲沉重。
“人搬出來了,生活條件舒适多了,過往保持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傳統生活與生産方式,會不會就此丢棄?所有的生存與文化形态,會不會就此變成一種遺産?”一系列疑問,盤踞在沙垚心頭。
在此之前,沙垚輾轉走訪了陝西省華縣考察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,還曾前往四川涼山彜族調查過當地的習俗等,但大多是“蜻蜓點水”式的調查。“當時,我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很有意義的選題,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,覺得可以圍繞這一母題花大力氣、長時間做田野調查,獲得盡可能多的一手材料。”沙垚告訴我,出生于江蘇的他,不想讓自己的視野偏囿于江南的一隅,他希望把自己抛向中國更廣闊的大西北的浩淼土地上。
最初的基礎工作是艱苦而少有成效的。2009年8月,他和同窗好友一行3人,來到陝西榆林市。“這裡有紅石峽、鎮北台、李自成行宮、易馬城等讓人神往的風景古迹,卻沒有一個很合适做新農村建設田野調查的樣本,這讓我們很着急!”20多天過去了,一路走訪考察了當地七八個縣城後,一個後來在報告中被描述為“小村”的黃土高原的村落,跳入了沙垚和同伴們的眼簾,讓人眼前一亮。
“小村”位于陝西省榆林市橫山縣城境内,由兩個自然村組成。全村有176戶,729人。此地由于山大溝深的先天地理環境,交通極其不便,信息相對閉塞,經濟發展落後。然而,根據當地權威人士介紹,後來“小村”開始以“做強草産業、壯大羊産業、扶持豆産業、引導薯産業”等為目标,在近10年間漸漸換上了新顔,居然一躍成了橫山全縣最知名的富裕村。僅從1999年到2009年這10年間的統計數據可見,人均收入從不足300元變成了6500元,“爛杆村”開始向“社會主義新農村”跨越……
“之所以選擇‘小村’,恰恰在于這裡是一個很好的田野試驗場,‘小村’下轄的兩個自然村呈現出了極其微妙的格局。”沙垚如獲至寶。當時,其中的一個自然村夏家峁已然完成了新村搬遷工程。雖還保留着老村,但大部分村民均已搬出,在新村的村口不僅能見到“社會主義新農村示範重點村夏家峁人民歡迎您”這樣的大字标語,還能見到村口約50平方米的戲台,以及一個500平方米的廣場。進村後可以看到,兩排樓闆房排列着,中間是一條大道,路邊挂着紅彤彤的燈籠。随便走進哪一戶村民家中,冰箱、大彩電、沙發等一應俱全;如同城裡有錢人家一樣,家家戶戶有客廳,還有三個卧室,其中兩個卧室安了炕,一個卧室擺着席夢思大床;以往,村民用木頭大腳盆洗澡,現在家家有了熱水器……
但,另一邊的自然村楊家溝,此時此刻仍在經曆搬遷的陣痛。村幹部們為了讓大家過上像夏家峁村民那樣的生活,不得不在村廣播裡喊話。好話壞話說盡,為的是讓大家集體搬遷,離開世代居住的古老窯洞,建設起現代氣息的新農村。
“這裡保留着過去、現在和未來三種生活方式的樣本:一個是滿是窯洞的老村,住着不肯搬離的老人;一個是新村,嶄新的樓闆房,住着的大多是年輕人;還有一個介乎兩者之間,正待搬遷且矛盾重重的楊家溝……解讀這個樣本,也許可以分析出新農村建設前後的村落文化變遷。”這是沙垚的初衷,也是他和同伴們的理想。
每個人都知道中國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但究竟發生了什麼?
觸摸“不與外人道”的口述史
“小村”是一隻麻雀,解剖它,可以看到更深層次的東西……1999年底,村主任選舉。宣傳材料和楊家溝的人都認為,小村選擇老楊是“衆望所歸”。他們說,老楊原來是一個石料廠老闆,在商場征戰多年,賺了不少錢。1999年冬,37歲的他準備将石料廠進一步擴大,卻因一次回老家探親,改變了後半生的航向。他看到了荒蕪的土地、破落的窯洞、窮困的鄉親……他決定為鄉親們做點什麼。
聽鄉民們說,幾十年來小村的換屆選舉是鎮上領導最頭疼的事情。村委會平常開會,話不投機時就當場打起來。到選舉時,更不得了,曾經有人當場砸爛燈泡,剪斷全村電線,讓會沒法開,選八次都選不出一個書記來。村民們都說,神仙來了也治不好。但宣傳材料上卻說:經鎮黨委反複摸底,做思想工作,推選老楊當支書是全村人的一緻要求。老楊做夢都沒想到會成為“一村之長”,當丢下一句“我幹了”的時候,他拿出200萬元的全部家底,修路、修學校,命運從此和小村一起發生改變。
對于這個故事,夏家峁則是另一套說法……
——摘自《敲響曆史:一個村莊的新農村建設記錄》
沙垚在調研劄記中寫道:“我要為黃土高原的一個村莊,寫一部關于它的傳記。”在這份曆時4年、累計調查100多天完成的報告中,他想講述一個村莊的故事。“在大曆史面前,‘小村’下轄的楊家溝和夏家峁微不足道,但對生在其中的每一個人,則顯得過于沉重,沉重得即便他們已白發蒼蒼,憑着臉上的皺紋也無法拾起。”
“近10多年,新農村建設大範圍展開,每個人都知道中國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但究竟發生了什麼呢?這一切都受到深重的曆史和鄉村傳統的影響,那麼曆史如何透過現實來表達自己,兩者又是如何糾纏的?中國農村正是在這樣複雜的語境中,一步一步走向未來……田野調查報告不僅是現狀的記錄,更是把當下融入到複雜的曆史變遷之中,從而更好地理解當下。”沙垚說。
現在,調查報告幾易其稿,終于有了成熟的文本。這些與黃土地相連的田野探索,并不如田園詩般浪漫,而是異常艱辛。
村裡少數有頭有臉的人物願意向北京來的沙垚講述“小村”的光榮史,但大多數村民都用警惕的眼光看着沙垚,任憑他掏出身份證、學生證以及beat365的飯卡也不管用。沙垚不得不耐心地在村裡混上幾天,好容易混得臉熟,能進入村裡年長者家門了,聊天尚未開始便有好事之徒跑來,大喊“别相信他們,他們專騙老年人錢财。”一切不得不重頭再來,重新聯絡感情,重新尋找合适的探訪對象。
“調查進展不利,始終擱置不前,才是最讓人苦惱的!”随着時間推移,沙垚發現了夏家峁和楊家溝各有兩座廟,它們成了田野調查的突破口。沙垚從村民口中打聽到:傳說無定河的一次洪水,把一口鐘沖到了楊家溝,鐘底下扣着五海龍王的牌位,于是他們就在河邊建了一座廟。夏家峁的廟則坐落在村莊的制高點,是山頂難得的一大塊平地——黃土高原的村落都習慣把廟建在村裡的制高點,說高處通神。得知這些之後,沙垚在廟裡尋找線索,還像模像樣拜谒了廟裡的村神。在這裡,村民們不再用奇怪的眼睛看他,出于一種約定俗成的樸素信仰,村民們以一種接納的姿态,配合完成一次次調查和采訪。
生活上同樣異常艱難。比如,整整一個冬天,每天隻吃兩頓飯。累計100多天的田野調查,在黃土地上隻能吃到高粱和土豆。過年回家更是不方便,2010年的大年初三,沙垚從位于陝北的“小村”回到江蘇的老家,因為下雪,村裡的路被凍住了,他先是坐驢車趕到鎮上,再在鎮上坐出租車來到縣裡,再坐公交車趕往市裡,繼而是坐火車到西安,乘飛機到上海,然後再回家。2011年的除夕,沙垚是在火車上度過的,他啃着幹面包,喝着涼水,整個車廂連同他隻有7個人……
即便這樣,回到北京後,和身邊的師長、同窗聊起田野調查中的種種經曆,沙垚還是異常興奮。他很驕傲地告訴大家,為了近距離觀摩、陪伴老藝人流浪演出,他和摯友海濤曾在山嶺中遭遇暴風雨,路遠地滑,險些迷路;為了給一塊石碑拓片,他們夜宿深山破廟,老鼠在身上跑來跑去;野外作業饑寒交迫,兩個人不得不在小屋裡擠在一張單人床上湊合着睡;西北缺水,他連續15天不能洗一回腳……
“‘小村’是一個傳說,是一個充滿着深重江湖氣的傳說。”沙垚告訴我,近些年“小村”出名了,省市縣各級關于新農村建設的材料上都會提到“小村”。但有些情況在這些材料上是永遠看不到的,隻有通過當地人口耳相傳才能得知:比如,20世紀90年代之前,村裡宗派鬥争不斷升級,到了1990年代末,連村委會選舉的會場都被砸了,後來鎮上沒辦法,派警察維持選舉現場秩序。現在的村書記上台後,村裡治安好了,經濟上來了,人均收入翻了20多倍,文化也上來了,秧歌隊還在縣上獲獎了。但對村裡的“頭目階層”,村民們始終褒貶不一,更因為牽連着幾大家族之間的曆史恩怨……這些都給田野調查增加了不小的難度系數,當最終觸摸到村民們“不與外人道”的口述史時,沙垚的心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。
兩條線索把村莊的曆史和現實交彙起來,新舊事物激烈地碰撞交融:眼皮貼近地皮,才能看見草根。
2010年春天和老師聊天,談起鄉村社會學。他不無動情地說,最近10年,中國農村發生了深刻的變化,但似乎沒有人真正知道農村發生了些什麼。我不禁想起“重返鄉村”四個字……
無論是曆史還是現實,都有活生生的人參與在其中。我希望用講故事的方式,用村莊裡老人們的人生史來展現“小村”的變遷。今天的傳統甚至權力,是如何消化的?面對這半個世紀以來的滄桑,家族之間有着怎樣的愛與恨、善與惡?
在“小村”,我主要關注了三個方面:新農村建設移民工程;村民的生活方式,包括文化生活、媒介使用、娛樂生活;權力關系的變遷。概括起來說,即新農村建設給“小村”帶來了什麼?是在怎樣的文化和權力環境中發生的?對這個問題,我想我還是無法給出答案。
——摘自《敲響曆史:一個村莊的新農村建設記錄》
去年底,沙垚的碩士、博士研究生導師李彬教授在讀到弟子這份“不務正業”的田野調查報告初稿後,怦然心動。盡管他一眼就看出報告的邏輯不盡嚴謹,有些調查細節還不夠紮實,但他難掩内心的激動與欣賞之情——
“報告用兩條線索記錄,把‘小村’的曆史和現實交彙了起來:一條是記錄者在村裡的行蹤,記錄他所親曆的新農村建設;另一條線索是‘小村’裡的人物以及他們的口述實錄。曆史書上并無楊家溝、夏家峁,它們的曆史是寫在每一個山峁、每一道山溝上的。村莊的曆史靠老人口述,這半個世紀的風雨是沉甸甸的,甚至是殘忍的。這塊貧瘠土地上的人生傳奇,在我們旁觀者看來隻是故事,可對他們和記錄者而言,是最真實的現實!
“再往大處說,‘小村’正在一個新舊生活方式變遷的節點上,中國社會何嘗不是?在巨變的時代,各種新舊事物激烈地碰撞交融。如何從傳統中汲取遺産,如何選擇自己的未來?整個民族都在探索……”李彬教授在激賞之餘,也有一絲隐隐的憂慮。他告訴我,作為導師,他和身邊的不少教授同行都很希望、很鼓勵年輕人不要隻把眼睛盯着校園以及學校周圍的地帶,而應盡可能放眼更遠的地方,深入第一現場,仔細打量地皮和草根。“大部分身處象牙塔的年輕學子,雖能谙熟新聞傳播的各種理論,可真正願意‘走下去’、真正能‘走下去’并用力做出紮實調查與報告的,與導師們的預期還有距離;願意把時間與精力花在鮮活的實地調查上,而不是整天鑽在論文寫作中的學生,也不如導師們想象得多……”李彬教授說,貼近土地,感受大地的溫度,無論你有着怎樣的成長背景,相信自此會有不同凡響的眼界和心胸。
沙垚坦言,有那麼一陣子,他确實感到了孤獨,一度也想放棄,尤其在原先結伴而行、為數本就不多的同窗師兄弟紛紛忙于畢業找工作,離開團隊之際。沙垚說,田野調查艱苦,伴随着難以忍受的寂寥,完成調研不僅需要肉體上的砥砺堅持,更需要強大的内心。
為了再一次感受“小村”最新的氣息,沙垚又一次踏上了黃土高原之旅。他告訴我,每一次走進“小村”,他都能發現過去沒有察覺到的東西。這裡和全國每一個正在急速變遷着的新農村一樣,正在經曆着深刻的變化,而對于他這樣一個“外鄉人”來說,要讀懂這些變化,也許需要更多的時間。(來源:《文彙報》4-2,本報駐京記者 王樂)